第9章 李商隐:最后时过境迁,再回想谁的脸(3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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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商隐像一个刺猬,偏爱吹捧这一类人,仿佛他们都“同是天涯沦落人”。他的好恶正与潮流为敌,吹捧罪人既能满足他的同情心,又长了弱者的势,是正义。他一个光脚的,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但令狐绹眼前的世界,远比他复杂。大中元年(847年)至大中二年(848年),令狐绹与朝中不满李德裕的大臣们联手翻起李德裕执政时的旧案,李德裕从宰相一贬再贬到崖州司户参军。那道严厉贬斥他“专权生事,嫉贤害忠,造朋党之名打击异己,任人唯亲”的制书,还是令狐绹草拟的。李商隐现在是桂管观察使郑亚的秘书。郑亚与李德裕关系密切,李商隐在令狐绹正专心打击李德裕时进入郑亚的幕府,替郑亚写信慰问李德裕,替郑亚给李德裕的文集写序。向来对李商隐放任不管的令狐绹终于气得跳了起来,给李商隐写了一封信,骂他给自己添乱。李商隐又一次陈情告哀:
  望郎临古郡,佳句洒丹青。
  应自丘迟宅,仍过柳恽汀。
  封来江渺渺,信去雨冥冥。
  句曲闻仙诀,临川得佛经。
  朝吟支客枕,夜读漱僧瓶。
  不见衔芦雁,空流腐草萤。
  土宜悲坎井,天怒识雷霆。
  象卉分疆近,蛟涎浸岸腥。
  补羸贪紫桂,负气托青萍。
  万里悬离抱,危于讼阁铃。
  ——《酬令狐郎中见寄》
  说他收到了他的信和他的雷霆之怒,但他为郑亚工作,不过是贪一点儿微薄薪水可以养家。从前李商隐给令狐绹写信,几乎也是同样的说辞,“锦段知无报,青萍肯见疑”,“弹冠如不问,又到扫门时”。每次都言辞恳切,每次都让人哭笑不得。仿佛他穷他卑微,他不管做出怎样的事情,心里都怀有对令狐家的感恩,令狐绹就不能气他。
  大中二年(848年),李商隐在桂林服务的府主郑亚被贬,李商隐也离开桂林北归。他现在不过是一个从郑亚幕府解职的白衣,令狐绹已经是阶官中大夫,勋官上柱国,爵位彭阳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翰林学士,知制诰——风光无限,人人羡慕。他心里很明白令狐绹现在并不希望跟他扯上密切的关系,甚至很不待见他。
  可是在长安这座城市里,他最熟悉、最能够帮助他,也最想见面的还是令狐绹。李商隐只能硬下头皮继续向他写信、寄诗,言语之间见缝插针地求他提携。从桂林北归的旅途中,李商隐试探着给令狐绹寄了一首诗,语焉不详地自我表白:“晓饮岂知金掌迥(jiǒng),夜吟应讶玉绳低。钧天虽许人间听,阊阖门多梦自迷。”
  途中下了雪,山里的雪夜只有雪花落在雪地的声音,浅眠的李商隐做了迷迷糊糊的梦,梦见令狐绹踏着雪走出右银台门翰林院结束一夜的工作:
  山驿荒凉白竹扉,残灯向晓梦清晖。
  右银台路雪三尺,凤诏裁成当直归。
  ——《梦令狐学士》
  他想象里作为翰林学士的令狐绹有多得意,来自李商隐的声音就有多微弱,不可接近。从前他们“慨然相执手,颦然相戚,泫然相泣”,日日相从。现在,正应了李商隐很久前带着玩笑的一句断语:足下仕益达,仆困,不动。
  大中二年(公元848年)的重阳节,长安还是记忆中的模样:高阳越淡,天光越薄,菊花越贵。暗暗淡淡紫,融融冶治黄。
  回到长安的李商隐硬着头皮决定去晋昌坊拜访令狐绹。隔着十二年的沉沦起落,卸任的桂管观察使幕僚李商隐没有等到翰林学士令狐绹的接见。他只能默默在令狐绹家的屏风上写下他此刻的心情:“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
  七
  “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墨迹未干地题在客厅屏风上,令狐绹不可能永远躲着假装看不见。《北梦琐言》说,令狐绹看见这首题在客厅屏风上的诗,愤恨还在,更多的是惭愧和惆怅,他于是关闭客厅,终生不再踏进一步。《唐诗纪事》说,一心深恨李商隐为郑亚做幕府给他添乱的令狐绹看见这首诗,一时心软,为李商隐推荐了太学博士的职位。但这都是后世小说家带着同情的猜测。更可能,李商隐写《九日》也是一种幻想,大中二年(848年)的重阳节,他明明还在从桂林回到长安的路途中。对令狐绹家的这次拜访,也许只是他一个凄凉的梦境。甚至李商隐在大中二年回到长安以后,依然来往于晋昌坊令狐绹的新家,他写过《晋昌晚归马上赠》《宿晋昌亭闻惊禽》。赴宴,和诗,甚至喝多了也可以在令狐绹家住一晚。
  闭门不见这样戏剧化的情节小说家最喜欢。但令狐绹,作为翰林学士,作为久经阵仗的高官,不愿意在任何时候成为同僚茶余饭后的笑话,也不想给政敌递上刻薄寡恩的素材。令狐绹不缺一餐饭,不缺一间睡觉的房间,给谁都行,也未必不能给李商隐。但是“一日相从,百年见肺肝”所需要的勇气和信任,失去了就再补不回来。
  又过了一年多,大中三年(公元849年),李商隐再次离开长安,为徐州节度使卢弘止做节度判官,临近腊月,李商隐想等过了年再走,可是卢弘止一封接一封来信催促,送他路费,又为他向朝廷申请侍御史的六品头衔。李商隐不得已,只好在寒冬风雪里离开长安行向徐州。离开时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桩不被祝福的婚姻很快也会走到尽头。在这十四年里,他承受非议,也得到温柔与体贴。在他因为婚姻“大不堪”被黜落时,妻子写诗安慰他,明明是委屈难过的事情,却让他看到“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的可爱。他为节度使做秘书,常常不在家。山水万重的遥远才够一首好诗在季节流转里慢慢生长:“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大中五年(851年)当他因为妻子重病的消息赶回家时,王氏已经病死。帘幕空垂,久无人用的床席落了厚厚灰尘。万里西风长夜,雨一直下。他曾经得到的东西正在一件一件失去。
  同一年,令狐绹与他的兄弟令狐绚、令狐缄再次登上大雁塔。唐武宗会昌年间,李德裕当政,以防止结党为名打击进士科举,甚至连从前进士的雁塔题名碑也一道磨灭。现在,题名碑上密密麻麻的题字已经被毁灭了大半,但令狐绹依然幸运地找到了十六年前登塔时自己的题名——“侍御史令狐绪,右拾遗令狐绹,前进士蔡京、前进士令狐纬、前进士李商隐。大和九年四月一日”。李商隐题名时另起一列,他的名字排在令狐绹边上,谨慎又亲密地矮了半头。大和九年到大中四年,中间只隔了一行字,倏忽十六年飞马而去。十六年够令狐绹从右拾遗做到宰相,够他在大雁塔脚下买房,也够他选择离开一段曾经“一日相从,百年见肺肝”的友谊。令狐绹望着十六年前的李商隐与自己,写下对《九日》的回应:“后十六年,与缄、绚同登。忽见前题,黯然凄怆。”
  八
  在他又一次为了生计奔波离开之前,李商隐在长安住了一阵子。从大中二年(848年)到大中三年(849年)年底,李商隐在长安为京兆尹做秘书,一份不喜欢又不得不做的工作。他依然隔三岔五寻找由头给令狐绹写诗,混脸熟,探听升迁的机会。他也收到令狐绹的诗,譬如说他昨夜在左省值夜,望见一轮明亮的月亮,便写下这首诗如何如何。诗写得不怎么好,李商隐当然是不能说的。他还想趁着令狐绹依然愿意跟他讲话的时候,再求他帮帮忙。于是硬着头皮回了一首,先写“昨夜玉轮明,传闻近太清。凉波冲碧瓦,晓晕落金茎”,是他信手拈来的状景,但写着写着,忍不住心心念念要提醒令狐绹“几时绵竹颂,拟荐子虚名”——问他,是否可以像楚人杨得意当年向汉武帝推荐司马相如一样向皇帝推荐他?几乎是赤裸裸地要求令狐绹为他求官,今天读来也很尴尬。当然,诗寄出去就再无音信。
  李商隐住在樊川,风雨凄凄的春日里登上高楼,城市笼罩在雨雾中,如同这个国家和他自己的命运,晦暗不明。飞鸟成群远飞,而他就像是短翼的异类,从不能与众鸟为群。他能认出一些熟悉的建筑,比如司勋员外郎[45]、史馆修撰杜牧的家。李商隐为杜牧写过一首诗:“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唯有杜司勋。”——他总在这样的时刻想起杜牧的一篇名文章,在这篇文章里,他反复回到大和五年(831年)十月的一个夜晚。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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