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李商隐:最后时过境迁,再回想谁的脸(2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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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婚嫁为纽带,可以把非亲非故的陌生人变成坚固的利益共同体。可惜,在令狐家他永没有与他们真正成为一家人的机会:令狐家只有一个女儿,早早许配了裴十四。他曾经写诗送别令狐家这个幸运的女婿,有点酸溜溜地用了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典故:“嗟予久抱临邛渴,便欲因君问钓矶。”——说自己一个单身汉,也想跟裴十四一样。他很快知道,除去嫁给韩瞻的姑娘,王茂元家还有另外一个待婚的女儿。而王茂元似乎对选他做女婿也很有兴趣。
  初夏时,李商隐回到济源,看望老母亲。不管这个进士让他心里多别扭,对母亲来说,总是一个好消息。从祖父起,李家的男人尽皆早逝,作为家里的长男,他承担起了三代女人对于一个撑起门户的成年男人的期待。现在,他终于可以给这个家庭带来稳定的收入、体面的地位,在长久的贫穷里这个家庭欠下了太多的愿望,都需要他一个人去一一实现。
  李商隐在家里没有住几天,兴元来了急信:令狐楚病危,急招李商隐。
  四
  唐穆宗长庆年起,后来举世闻名的“牛李党争”从政见之争变成一场关于人品道德、执政能力、家世背景的全方位“战争”。北朝以来拥有经学传统的大家族自认为高门大族,看不起因为进士考试而做官的新士族。通过进士科考试而做官的新士族认考官为“座主”,认同榜进士为“同年”,在政事上同进同退,看在旧士族眼里就是“朋党”。永贞元年(805年)顺宗朝的进士李宗闵、牛僧孺由主考官权德舆选拔,结为死党。元和三年(808年)李宗闵和牛僧孺又参加制举,在考卷上大肆抨击时弊,一时人人叫好,惹得当时的宰相李吉甫到皇帝面前哭诉委屈。从此,以李宗闵、牛僧孺为一派,李吉甫为一派的党争越演越烈,甚至波及许多无辜。后世史家把令狐楚归成牛僧孺一派——令狐楚自称是唐初令狐德棻的后代,其实是为抬高家族背景的伪造,追根究底,他也不过是一个靠考试做官的“新士族”。李吉甫的儿子李德裕,正宗赵郡李家的名门之后,此时也已经成为政坛一颗明星,作为“李党”的新首脑,自然对令狐楚不怎么看得惯。令狐楚做汴宋观察使,治下亳州传闻出圣水,饮者痊愈。令狐楚奏上这道祥瑞,原想讨个吉利,浙西观察使李德裕专门上疏痛陈这“吉兆”是妖僧为了赚钱胡说八道。一时间水价飞涨,一斗三贯,老病之人喝了,疾病更重。宰相裴度严厉判责了令狐楚,命令令狐楚填塞泉眼。
  开成二年(837年)的初冬,令狐楚终于快要从这场令人窒息的党争里永远解脱。令狐楚七十一岁了,他写信召回儿子们和李商隐。儿子们也明白这次回家的不寻常,请假时都告诉了上司父亲预计的殁期,说好要请长假,去职守丧。
  李商隐十月到了兴元,令狐家筹备丧事,他能帮忙的也有限,更像一个外人。李商隐第一次见到令狐楚的时候,令狐楚六十三岁。李商隐十七岁,已经因为散文写得好而小有名气。著名的“大手笔”令狐楚闲居洛阳,每天跟老朋友白居易、刘禹锡写诗唱和,对忽然冒出来的少年天才爱不释手。但面前青竹一样瘦削的年轻人脸上却有一种急迫,不是为了求人赏识,是求生存的机会。拜见令狐楚之前,什么样的工作他都做过了。为了照顾年轻人敏感的内心,令狐楚教他写骈文,给他钱,作为替他写公文的报酬。又将儿子们介绍给他,让他在同龄人间少些拘谨。令狐绹二十八岁,已经进士及第,但并不急着去赴朝廷任命,令狐楚做天平军节度使,令狐绹正陪伴左右。他们出身不同,成长环境不同,但对李商隐来说,令狐楚像是父亲,而令狐绹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兄长。
  李商隐早年丧父,他对于父亲这个形象更明确的印象来自令狐楚。哪怕病重,令狐楚也没有让李商隐失望。他保持着文坛领袖几十年如一日的从容风雅。甚至过分清闲,管起了闲事:听说诗人贾岛刚进士及第还没有授官便被人中伤,连忙为他疏通关系,最后贾岛得到了一个长江县主簿的官。到任之后,令狐楚还专门托人赠他寒衣。至死,令狐楚也记得自己是个诗人。卒前五日,令狐楚给老友刘禹锡寄去一首诗,词调凄切,算是一个慎重的告别。
  令狐楚去世前一天,李商隐被单独召见。令狐楚终于告诉他,一定要把他从母亲身边叫来的原因:这件事情我本该自己来做,但我病得重了,怕胡言乱语招人讨厌,还是请你来帮我吧。于是李商隐为令狐楚起草了诚恳的遗表,上报朝廷。
  而后令狐楚召集几个儿子,留下遗命,要他们兄弟友善,为国家竭尽全力。令狐楚死去的这天晚上,有大星落于寝室之上,光如烛焰,令狐楚端坐与家人告诀。尽管有资助,有亲自辅导文学,但李商隐终究不是令狐楚的儿子。孺慕之情与寄人篱下的卑怯纠缠成李商隐对令狐家复杂的感情。他在令狐楚的祭文里写:“将军樽旁,一人衣白……公高如天,愚卑如地。”
  现在,令狐楚死了,连同他为李商隐营造的虚假的“家庭”也一并消失。开成二年(837年)十二月,李商隐跟随令狐绹兄弟护送令狐楚灵柩回到长安万年县凤栖原祖坟安葬。李商隐一直在令狐家帮忙到夏天,发挥他写作上的长处。按照令狐楚的遗愿,他撰写了《令狐墓诰》,之后又写了《奠相国令狐公文》。文宗皇帝遣人到令狐家祭奠,又是李商隐负责替令狐绪、令狐绹兄弟写作《谢宣祭表》。
  令狐楚对他有十多年的恩情,李商隐想要报答,除了写文章,并没有更多的能力。而他迫在眉睫的难处,此时并不能对令狐家的人启齿——他已经一年多没有收入了。令狐楚去世,幕府随即解散,幕僚们也必须自谋生路。上有老母亲,下有一个正需要花钱考试的弟弟,两个待嫁的妹妹,他不能停止赚钱。哪怕进士及第,在正式授官之前,也不会有分文收入。在这个冷漠到“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的世界,他没有资格选择成为清高傲岸符合世人对一个诗人一切想象的李商隐,他必须抓住一切机会攀援而上。继续留在令狐家越来越低矮的屋檐下,他永远只能是个尴尬的附属品。李商隐还有比沉沦在失势的令狐家更光明的选择。
  送君千里,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候。
  五
  守丧中的令狐绹很快听说了李商隐进入王茂元幕府工作的消息,差不多同时也听说了他娶亲的消息:李商隐与他的同年进士韩瞻一样,娶了王茂元的女儿为妻。令狐绹知道,这是“树倒猢狲散”的人之常情——骤然失去顶梁柱的令狐家对于李商隐,就像穿旧的鞋,随手丢在过去。但人又总愚蠢地期望,能够碰见例外。父亲视李商隐如亲子,教他写文章,资助他考试,为他提供工作,给他一切支持,甚至在他屡屡进士落榜时替他向考官说好话。可惜,李商隐并不是那个例外。他迫不及待地另攀高枝去了。
  开成三年(838年),进士及第却没有等到授官机会的李商隐参加了博学宏词科考试。原以为像这一科其他考生一样,可以走一条考中即授官的捷径,没想到,他虽然通过了考试,却没有通过政治审查——他的名字已经被报上中书堂,却被某一个宰相黜落了,理由是“此人不堪”。不具名的这个宰相想来知道了李商隐在令狐楚丧期投奔王茂元的事,做出了他认为最有正义感的判罚。李商隐被后世戳着脊梁骨骂“背恩无行”,从此开始。甚至《新唐书》的主编宋祁为了炫耀文采,不肯照抄《旧唐书》,在“背恩无行”四个字上又发展出“放利偷合”。哪里有利呢?两位《唐书》作者脑袋一拍:不是正有所谓“牛李党争”吗?令狐楚是牛僧孺一派,王茂元是李德裕一派,他窜来窜去,是哪一派的好处都不想丢下的小人。
  李商隐不爱为自己解释。已经举世嘲讽他“不堪”,还解释什么呢?但面对令狐绹,他总忍不住想要解释一番。两年之后,他给令狐绹写过一首诗,小心翼翼地写道,“锦段知无报,青萍肯见疑”。他是最擅长玩弄文字的天才,一首渲染可怜的诗并不能显示特别的真诚,事情已经发生,再多的解释都是一种掩饰。令狐绹把这封信如常地收在一边。原谅是容易的,但情感上的铁幕落下,要想再打开,哪怕是他自己,也不是随心所欲就能做到的事。他们依然通信,诗词唱和,仿佛还是从小到大一起玩的朋友,但两人心里都知道,都不同了。
  李商隐不想失去令狐绹这个朋友,令狐绹的朋友们不想放过李商隐这个“罪人”。开成四年(839年),李商隐一边为王茂元工作,一边依然没有放弃考试。他又参加了一次考中就能立刻授官的科目考:书判拔萃。这一次运气不错,成了秘书省校书郎。很快,李商隐就被调出中央去做弘农尉,负责司法。没想到,他不愿意草率判犯人死刑的努力触怒了上司陕虢(guó)观察使[43]孙简,差点把工作给丢了。孙简这不分青红皂白的怒气却并不是就事论事:孙简的女儿嫁给了令狐绹的哥哥。与黜落李商隐的宰相一样,找李商隐的麻烦是孙简替令狐家鸣不平。
  一边是令狐家的亲朋故友对他的惩罚,另一边是老丈人对他文笔近乎自私的索取。李商隐做弘农尉没两年,正在陈许节度使任上的王茂元便招李商隐为自己做掌书记,李商隐没法拒绝。朝廷离开容易,回去难。从此,李商隐又开始辗转幕府,他能做的,只有再次参加考试,获得回朝的机会。两年之后的会昌二年(842年),李商隐再次参加了书判拔萃的考试,锲而不舍地回到了秘书省做正字。
  在命运一次次的磋磨里,他已经足够坚强,但一次又一次的跌倒再爬起来并不能交换任何一点儿喘息的机会。春天授官,冬天传来母亲病故的消息,做秘书省正字才半年的李商隐不得不递上辞呈,回家守丧。在与冬天一样萧条的心情里,无所事事的李商隐目之所及,都是家庭的残破。哪怕他背负举世骂名,放弃最爱的朋友,放弃矜持与尊严努力与命运对抗,他还是不够快,来不及给母亲一个想象里衣食不愁、儿孙满堂的安稳晚年。他还能够做到的只有把几个姐姐改葬,迁回怀州家族墓地,这是从祖母那时起就一直惦记也一直无法实现的愿望。
  没想到,改葬是在战争中进行的。会昌三年(843年),昭义节度使刘从谏去世,他的侄子刘稹秘不发丧,要求朝廷任命自己为节度使留后。节度使留后常常在节度使不在辖区时代理工作,久而久之,便成了下一任节度使候选人。对朝廷任命不屑一顾的河朔三镇节度使,常常任命自己的亲信儿子做节度使留后,朝廷只有点头应诺的份儿。这是效仿河朔三镇的故事,要把昭义节度使从朝廷命官变成刘家父死子继的囊中之物。朝廷对此有相反的意见,一边认为朝廷已经姑息河朔三镇如此多年,现在多一个昭义不多,少一个也并不能挽回多少脸面。但主持朝政的李德裕态度坚决:昭义与河朔三镇不同,首府路州(今山西长治)靠近长安,如果昭义也如同河朔三镇一样失去控制,对于朝廷是迫在眉睫的威胁。最终,皇帝听从了李德裕的意见。五月,朝廷下令削夺刘从谏、刘稹官爵。朝廷对昭义的战鼓由此擂响。
  下一年,朝廷派宣谕使[44]出巡河朔三镇,宣谕皇帝的诏令:想要保持现状,就不准帮助刘稹作乱。宣谕使的工作完成得很好,河朔三镇中的成德节度使与魏博节度使同意率兵攻打昭义与他们接壤的邢州、洺州与磁州。河东节度使、河中节度使等也受命合力进攻,形成了对昭义的包围。正做忠武军节度使的老丈人王茂元被调为河阳节度使,切断昭义军进攻洛阳的可能。
  李商隐家的祖坟在怀州雍店东原,正要穿过战场。李商隐带着母亲和姐姐们的灵柩从郑州回到怀州时,烽火朝然,鼓鼙夜动。王茂元的军队与刘稹在怀州短兵相接。李商隐被阻拦在战场之外,无进无退,只能暂时寄放灵车,回到王茂元的幕府,一边为他起草公文,一边等待着这场战争不知道何时的终结。会昌四年(844年)八月,昭义叛乱平定。四散多年的李商隐至亲的灵魂终于在他的努力下团聚在怀州祖坟。
  李商隐为这次改葬写下一批祭文,最有名的是《祭裴氏姊文》《祭徐氏姊文》。几个姐姐比他年长许多,她们去世时他还年幼,生离死别的痛苦其实遥远,但“失去”本身却是一种一天一天都在强调的切肤之痛——“内无强近,外乏因依”,“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这个家庭,失去了经济来源,失去了社会地位,失去了亲戚朋友,失去了一切来自外部的帮助,有的只有冷眼与拒绝,穷且困。
  李商隐的上一辈人柳宗元曾经写过:“吾观古豪贤士,能知生人艰饥羸(léi)寒、蒙难抵暴、捽(zuó)抑无告,以吁而怜者,皆饱穷厄,恒孤危,(yí)忡忡,东西南北无所归,然后至于此也。”艰苦、饥饿、羸惫、寒困,他都经历过,也算是“饱穷厄,恒孤危”,他没有被穷厄压死。现在,他是朝廷命官秘书省正字,有一个封疆大吏老丈人,正该成为豪贤。但是王茂元死于昭义叛乱的战场,李商隐通往政治中心的社交网络轰然摧塌。
  他再仔细检查,尴尬地发现,只剩下令狐绹。这些年,令狐绹一路从左补阙兼史馆修撰升到从六品的库部员外郎、户部员外郎。令狐绹的官运不亨通,但也一步一个脚印。比起一次两次反反复复从九品下秘书省正字重新开始的李商隐,已经好太多。只是中间隔着“背叛”这样大的障碍,哪怕李商隐反复解释了,交情也维持得不咸不淡。在觍着脸吹捧令狐绹获得推荐与残存的自尊心间,李商隐摇摆了一会儿,但他的犹豫并没有维持太久:
  会昌六年(846年),唐武宗去世。唐宣宗即位,改元大中。令狐绹的官运时来运转。
  六
  大中元年(847年),令狐绹四十五岁。令狐楚遗留下的政治经验与前半生对官场的耳濡目染让令狐绹迅速成为唐宣宗最宠爱的大臣。他很快以考功郎中本官做翰林学士,知制诰。为皇帝草拟诏书,成了名副其实的“内相”。唐宣宗曾经在宵禁之后诏令狐绹夜谈,谈完,又命令内侍用皇帝专用的金莲花灯蜡为令狐绹开道送他回家。
  风光正好的令狐绹检索他的朋友圈最危险最会牵连他的因子,不意外地看见李商隐一如既往地显现着他不会读空气的傻相:他为被宦官迫害含冤而死的刘蕡(fén)一连写了四首诗,说他:“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认他为师为友。“上帝深宫闭九阍,巫咸不下问衔冤”——控诉皇帝的不作为默许了忠臣的冤死。李商隐替李德裕的文集《会昌一品集》写序,说他“成万古之良相,为一代之高士”。哪怕只是场面话,也实在一个巴掌打在正打压李德裕的一党人——令狐绹的脸上。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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