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5 /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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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我假装自己是一名少年(只有此时或刻意演戏时,我才像一名少年),兴致勃勃地,几乎跑在了前面。于是,我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看到了让我魂牵梦绕多年的金阁的全貌。
  我在镜湖池这边站着,金阁和池子相隔,西斜的夕阳照射着金阁的正面。漱清亭在左侧若隐若现。金阁精美的影子,在稀稀拉拉地漂浮着藻类以及水草的池面上投落下来。看起来,这投影更完整。夕照在池水中洒下的点点光辉,映照在各层房檐的里侧,摇曳着。相比周围的光亮,这房檐里侧的反射更加光彩夺目,好像将远近法加以夸张的一幅绘画。金阁的气势让人敬仰。
  “如何?好看吧?一层称为法水院,二层称为潮音洞,三层称为究竟顶。”
  父亲将枯瘦如柴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不断调整着角度或者歪头眺望,它已唤不起我任何的感动了。它只是一幢陈旧且灰暗的小三层建筑而已。顶尖上的凤凰,仿佛一只乌鸦。何止是丑陋,甚至使人感到不和谐、不稳定。我在想:人们所说的美,难不成就是这样丑陋的东西吗?
  假如我是一名谦虚好学的少年,一定会在如此轻易地泄气之前,对自己的鉴赏能力之差深感悲叹吧。可是,我内心想象的独一无二的美丽,居然背叛了我,这样的痛苦夺走了我全部的反省。
  我心想:难不成金阁虚构的美,变幻成其他东西了吗?美为了保护自己,或许会采取障眼法。我原本应该离金阁更近,清除掉会令自己眼里出现丑陋感觉的障碍,检查细微之处,目睹美的核心。既然我只对眼睛所见到的美深信不疑,那么便理所应当保持这种态度。
  父亲领着我恭恭敬敬地登上了法水院的廊道,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摆放在玻璃橱中的精巧的金阁模型。我很是喜爱这个模型。它更接近于我想象中的金阁。因此,藏在大金阁内部的完全一样的小金阁,使我联想起大宇宙中小宇宙的无限呼应。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梦幻。我想象着比这个金阁模型更加小巧并且更加完整的金阁,同时也想象着比真实的金阁更无限大、差不多要将整个世界都包容进去的金阁。
  不过,我并非永久驻足于模型前。父亲带着我顺道去了举世闻名的国宝——义满像前面。这尊木像使用了义满出家之后的名字,叫作鹿苑院殿道义之像。
  不过,在我眼中,它只是一尊被煤烟熏黑的奇妙的偶像而已,毫无美感。然后,到了二楼的潮音洞,看见了传说中狩野正信[7]描绘的仙女奏乐藻井图案。然后又去了三楼的究竟顶,即使看到每个角落残留的可怜的金箔的痕迹,也同样感觉不到它的美。
  我倚靠在精致的栏杆上,漫不经心地低着头看着池面。池面在夕阳的余晖下如同生了锈的古铜镜,垂直地反射出金阁的影子。傍晚的天空,在水草和藻类的最下方映现了出来。这傍晚的天空,不同于我们头顶的天空。那是清澈的、充满了寂光[8]的,从下方和内里把这个地上的世界完全吞没,金阁如同黑油油的、完全生了锈的、巨大的纯金锚,被淹没在其中……
  住持田山道诠和尚是父亲禅堂的学友。道诠和尚和父亲一起度过了三年的禅堂生活,其间,他们吃住都在一起,两人都在据说由义满将军兴建的相国寺专门道场修行,参加了自古以来就有的“低头忏悔”与“三日坐禅”仪式后,才正式加入相国寺派。不仅如此,后来,道诠法师兴致大发时还讲起他与父亲不只是苦于修行的学友,还是嫖友。他们经常在就寝时间过后,从土墙翻出去嫖妓,花天酒地。
  我们父子拜谒了金阁以后,重新回到了大雄宝殿的正门,我们被带领着穿过宽敞的长廊,来到能够展望闻名遐迩的陆舟松的庭院——大书院住持的房间。
  我身穿学生制服,端正地跪坐在那里,有点拘谨。然而,父亲到这之后突然放松下来。尽管父亲与这里的住持经历相同,福气却截然不同。父亲身体孱弱,皮肤苍白,看起来福薄命苦,但道诠和尚看起来则像桃红色的点心。一些从各个地方寄来的小包裹、杂志、书、信等堆满了和尚的桌面,全部都是未开封的,就像一座华丽的寺院。他用肉嘟嘟的手拿着剪刀,灵活地拆开其中一个小包裹。
  “这是从东京寄来的点心。听说目前这种点心非常珍贵,只供军部和政府机关,还无法从店铺买到。”
  我们一边喝茶,一边品尝以前未尝过的西式糕点一样的东西。吃的时候越是紧张,糕点的粉末便越往我的膝上掉。那时,我穿着光洁的黑哔叽制服。
  父亲和住持对于军部与官僚只重视神社而忽视寺院,甚至到了压迫的地步——非常气愤,他们讨论了今后应如何经营寺院。
  住持偏胖,但脸上也有了皱纹,不过每一道皱纹深处都洗得非常干净。圆脸,鼻梁高挺,似流出的树脂凝固成的形状。脸是这般模样,剃光的头型看起来非常威严,好像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脑袋,最具动物特征的地方只有脑袋而已。
  父亲与住持的话题转移到了僧堂时期的旧事。我望着庭院中的陆舟松,只见巨松的枝丫低垂,错落有致,好似一艘帆船,船首的树枝全都伸向了高处。快到闭园的时间了,一个旅游团到达了这里,一阵阵的嘈杂声通过土墙从另一边的金阁方向传了过来。那脚步声以及人声好像融入了春天黄昏的天空中,听上去并没有很尖锐,带着一丝轻柔以及圆润。脚步声又仿佛潮涌一般远离了这里,给人一种仿佛踏过地面的芸芸众生的脚步声的感觉。我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夕照余晖下金阁顶的那只金凤凰。
  “我将这个孩子……”
  听到父亲这句话时,我转过头望着他。在几乎已经黑下来的房间里,我的未来被父亲托付给了道诠法师。
  “我感觉自己不久于人世。到时候这个孩子就拜托给你了,如何?”
  道诠法师不愧为法师,他并未讲任何客套的安慰话,只是说:
  “好的,交给我吧。”
  令我惊讶的是,两人之后愉悦地谈到了各种名僧之死的逸闻。传闻中,有位名僧只是讲了一句“哎呀!我真的很希望可以死去”,便真去世了。有位名僧与歌德一样,讲了一句“将更多的光明带给我吧”,便去世了。还有的名僧在去世前,还在计算着自己寺院的钱财。
  受住持的邀请,我们留下来吃了一餐药石饭[9],当天晚上住在了寺院。晚饭后,皓月当空,我不停地催促父亲再带我去参观一下金阁。
  父亲和住持分开多年以后再次相聚,非常高兴,原本已经很累了,但是提到金阁,他便深吸一口气,抓着我的肩膀跟着一起去了。
  月亮从不动山的山际升起。金阁的背面承受着月光,金阁将黑暗且复杂的影子重叠起来,四周寂静无声,只有究竟顶的花格子窗框处有清亮的月影洒下。究竟顶四面通风,朦胧的月亮好像一直在那个地方待着。
  山鸟从苇原岛的阴暗处鸣叫着飞了出来。我感受到了父亲骨瘦如柴的手压在我肩膀上的分量。当我看向自己的肩膀时,因为月光的缘故,我看见父亲的手正变成一根白骨。
  返回安冈以后,令我大失所望的金阁,再一次在我心中渐渐恢复了它的美,不知何时居然变得比我之前见到的金阁更加美丽。它的美无以言表。看来在梦想里孕育着的东西,只要在现实中修正过一番之后,反倒变成对梦想的一种刺激了。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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