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白居易和元稹:去他的《长恨歌》(3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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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白居易还没有经历沉沦的时候,对“失败”就不陌生。他做拾遗,作为皇帝的眼目,系玉为佩,曳绣为衣。但居高临下,“朝见宠者辱,暮见安者危”,对命运翻覆看得更清楚。他跟好朋友元稹约好了,等到女儿嫁了,儿子成家了,就退休去过渔樵江渚、岁晚青山的生活。
  等到自己真正经历起伏,又忍不住计算起数十年宦游的得失。唐代做官,三品之上穿紫袍,佩金鱼袋,五品以上才能穿绯袍,配银鱼袋。六品之下着青袍,没有鱼袋。在长安蹉跎十多年,他屡屡望见绯袍银鱼袋,现在又功亏一篑。
  年轻时用来拼搏前途的健康也已经抵押给时间,再也拿不回来。白发多得数不过来,就任它去长。眼睛更坏了,夜里读书疼痛难忍,只能熄了灯,暗夜枯坐。
  小城市日落而息。江边清冷的码头上,他又听见繁华长安的琵琶曲。浔阳北风里枫叶荻花瑟瑟脆响,他又写了一首流行的诗,娱乐别人,拯救不了自己。他依然陷落在没有灯火的荒野,再繁复堂皇的曲调,也不过讥诮地一遍遍指出,他一个“天涯沦落人”罢了。
  元和十年(815年),四十三岁的白居易困在庐山脚下的江州,白发青衫,江州司马,他这辈子大概就这样完了。当年的同事,哪怕是不如他的,却个个都发达了!他像是赤身裸体落在深井里,衣冠整齐的昔日同僚在井上来来去去,不看他,难过;低下头来看看他,更让他感觉受到羞辱。与他同做拾遗的崔群已经做了宰相,写信来问。他回信说:您问我近况怎样,没什么好说的,混吃等死而已。您又问我身体怎样,除去一只眼睛不好,身体的其他地方也不好。你又问我每个月的钱够不够花,我虽然钱不多,计算着花,反正没冻死。
  白居易花钱在庐山上造了一栋别墅,三年江州司马,他有一半时间住在庐山上。按规矩,守官离开治所,都要请假报备按期归来,白居易屡屡超期,别人也不敢管他——白居易的诗名天下皆知,哪怕在贬谪的路上,也有学龄少年款款背诵《长恨歌》。
  委屈、怨恨。说出来小家子气,给别人添笑话。只好一再强调:我不在乎,我无所谓,我学佛参禅热爱自然,好得很!
  六
  只有回信给元稹的时候他感到舒适——他比人人混得都差,最起码比元稹好一点儿。
  元稹,他那个十四岁就明经及第,比谁都聪明,都讨女人喜欢,都能折腾的好朋友,就快要死了。
  白居易刚到江州,有人带给他一封信与二十六轴元稹的诗文。是通州司马元稹写来的。信里说:我得了疟疾,病得很重,怕是要死了。在生死危惙之间,只想到了你,我让人收拾了几卷我的文章,封存好。告诉他们,哪天我死了,就把我的文章送给白居易,请他替我写个序吧。
  元稹与白居易的人生经历相似,却处处都比白居易更惨一些。元稹七岁丧父,整个少年时代都跟着姐夫住在凤翔北方边境的荒残之地,没见过繁华,不敢有欲望。十四岁来到长安考试。考上的却是受鄙视的明经科。甚至有人说,他以新进诗人的热忱去拜访当时的名诗人李贺,李贺接了他的名片却一言不发。直到元稹硬着头皮进去,热情表白了半天,李贺才冷冷反问:你考明经科的,有什么资格来看我?为了甩掉明经及第的“污点”,元稹不断考试,直到贞元十九年(803年)平判登科,做校书郎,才算洗刷了明经科的低下,他同年中明经的人却早已做了两年多的官。
  元稹与白居易一道策试及第,在白居易做拾遗的时候做了监察御史。
  两个人都很爱提意见,但白居易只是被皇帝背后吐槽,元稹却被宦官用马鞭打伤了脸。
  元和四年(809年),元稹以皇帝使者监察御史的身份出使东川,一路上弹劾剑南东川节度使严砺违法贪墨朝廷赋税、田产、奴婢数百万,因为严砺已死,与此案有关的七刺史都被罚俸。元稹得罪了与严砺有关的众多权臣要员,朝廷却没为他撑腰——元稹刚回长安就被调去了东都洛阳。没几个月,曾经与他野蔬充膳,金钗换酒的妻子韦丛去世,祸不单行的元稹只能在不眠的夜里默默写下“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下一年,他终于被召回长安。回程路上住在公家旅馆“敷水驿”,照着规矩住在上厅。宦官刘士元晚到,却也要住上厅。元稹睡下了,不让。刘士元直接抄起马鞭一脚踹破房门,闯进房间里追打元稹。元稹从床上惊起,衣服都没穿整齐,不仅被狼狈地打伤了脸,还被贬江陵府士曹参军。
  在与江州司马白居易如今一样的心境里,他还依然写信祝贺白居易的高升,白居易丧母停官生活拮据,他还寄钱接济白居易的家用。元和十年(815年),元稹被短暂地召回京城,但结果并不是重新启用,而是换贬到通州。
  元稹跟白居易一样,快四十的时候贬到险远,真的相信,这辈子就这样完了。元稹写诗说“黄泉便是通州郡,渐入深泥渐到州”。刚到通州没多久,在湿热与蚊虫的攻击之下,北方人元稹很快就得了疟疾,病体缠绵,前途惨淡。
  但元稹跟白居易又不一样,他是一定要做宰相的人,一天没做到,一天不甘心。被赶出朝廷,便想办法回去,落下来之后,必有东山再起。
  元稹在通州病到手脚都不好使了,也要向当时主管选官的吏部尚书权德舆上书,寄送一轴自己的各种作品。等他琢磨清楚军阀宦官才是他重回朝堂的关键,朝臣的品性面子也不能阻挡他献殷勤。
  元稹在江陵的时候,下了大功夫与荆南监军崔潭峻交好。后来新皇帝穆宗登基,崔潭峻带着元稹的诗词给宫娥嫔妃歌唱表演,很快让穆宗记起早就有诗名的元稹。于是元稹转祠部郎中,知制诰——为皇帝草拟诏书,做秘书。为了得到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元稹常常轻车简从悄悄拜访宦官魏弘简,后来果然一举以工部侍郎本官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做了宰相。元稹当宰相的那天,满朝轻笑——人人都知道他的宰相是怎么来的,便都有谈资耻笑他结交宦官,首鼠两端,斯文丧尽。
  而白居易,按着他做拾遗时的性子,该猛烈抨击德不配位的元稹。不过,他做不到。
  白居易在江州,想念元稹而不能见,便在屏风上写满元稹的诗。元稹还在通州,相隔万里,通信不便,他就在阆州开元寺的墙壁上写诗遥寄白居易:“忆君无计写君诗,写尽千行说向谁。题在阆州东寺壁,几时知是见君时。”
  白居易梦见元稹,写诗问他:“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元稹沉疴难愈,自料是活不过来了,于是回信说:“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但哪怕病得快死了,元稹也没有忘记给江州司马白居易寄去京城买来的绿丝巾白轻容。
  白居易、元稹,半生蹉跎,眼睛都不好使了,才睁大眼睛看见那个挂在眼前,显而易见的道理:他们曾经以为做官与考试一样,靠勤奋与才华。但考试之后的漫长人生,并不遵循任何与公平相关的规则,更不提供任何体面的退路。
  元稹被重新起用的时候,白居易也离开江州,升任忠州刺史。刺史可以“借绯”,白居易连忙喜滋滋地脱下青衫换绯袍。但从江州到忠州,是“今来转深僻,穷峡巅山下。五月断行舟,滟堆正如马”。山高路远人烟稀少,忠州也不是个好地方。
  为了把他从江州捞出来,前同事崔群出了大力气。白居易写信感谢崔群,最后说:您问我,去忠州我喜不喜欢,我有什么好选的?鸟能从笼子里飞出来我还挑拣哪片林子吗?
  元稹决心留在这个决斗场里,挫折与轻视只让他更无畏地往上爬。但白居易,弟弟白行简做了左拾遗,两个妹妹嫁了人,母亲死了,失去负担,也失去在这条狭窄而熙攘的官道上闷头往前挤的动力。
  距离他们约定“白首同归”已经过去十多年,这件事情元稹不再提了。距离白居易满怀感激与豪情地向宪宗上书也过去十多年。肝脑涂地以身相报这事,白居易也不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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