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柳宗元和刘禹锡:诗人的旅途(3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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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贞革新的时候,柳宗元捧着朝廷的任命,对于将要登上的舞台,有憧憬有担忧,想要做一番大事,也害怕一旦得罪,会被远贬,被惩罚。母亲只含蓄地对他说:“你就去做大事,不要管我。我虽然老了,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京城做官,我也会跟着你。”
  直到他被贬邵州刺史,长安到湖南邵阳,路途千里,舟车不便,柳宗元满怀愧疚,母亲却笑着说:“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到了永州,山川起伏,寸步劳倦,野外有毒蛇毒虫,只能借住在湿冷阴暗的龙兴寺。柳宗元不仅没有能够复兴他的家族,甚至连一个普通京官一般奉养老母也不行,他抱以厚望的改革,最终把他变成了一个罪人。痛苦内疚的时候,母亲又对他说:“你从前做的错事,当作以后的警示,敬惧而已。你如果能够做到这样,我就没有任何的遗憾。明者不悼往事,我从来没有因为你的事情悲戚过!”
  母亲的从容助长了柳宗元本就棱角分明的倔强。永贞革新里施行的政策没有一件是错的。更滑稽的是,除去五坊小儿,抑制藩镇等措施被宪宗继承下来,继续实施着。他便理所当然地不知悔改,甚至,在贬谪的委屈忧愁里生出了一种悲壮。反省,但不后悔。他在《戒惧箴》里写下:“省而不疚,虽死优游。”
  直到“问对错”也失去意义的时候。永州的房屋简陋,无人侍奉,夏天炎暑熇蒸,湿热不去,生病没有地方看,药石也求不到,祷告更没有神灵的同情。不到半年,在元和元年(806年)的夏天,母亲就去世了。灵柩需要运回京城栖凤原祖坟安葬,但柳宗元这个名义上的永州司马实际上却是个囚徒,连母亲去世也不能送灵车回京。他这个被困在南荒之地的独子,所有的孝心只能是跟在灵车后面,看着它越走越远。
  他努力做官为了做让母亲骄傲的儿子。现在,马医农夫、乞丐用人甚至奴隶,只要有孩子,就会在清明时受到子孙的追养,但是京兆万年县栖凤原上显赫的河东柳氏,自以为高门大族的柳宗元,他父母的陵园不会有子孙祭扫。这像一根针,走路时扎在脚下,躺卧时扎在脖颈,痛时他就发愤向京中一切有可能帮助他的旧识求告,求一个回到长安,甚至转去离长安近些州县的机会。
  并不是没有机会。元和四年(809年),也在永不量移的“八司马”之列的程异忽然被召回京城,因为在理财方面的本事被吏部尚书、盐铁转运使[31]李巽(xùn)起用为盐铁转运使扬子巡院留后[32]。
  柳宗元家的亲故颇有在朝堂上能说上话的,但他贬谪永州五年,从来没有故旧大臣写信来问——他是罪谤交积的罪人,人人都怕问一句就沾上倒霉的腥臭,坏了自己的大好前途。别人不写信来问,他也不敢贸然写信去求救。崔群是柳宗元一起长大的通家旧好,无信来问,柳宗元还要给他找理由:崔群现在做中书舍人,翰林学士,是皇帝身边的人,多少双眼睛盯着,不要给他难堪。柳宗元也不敢给他写信,只能在《与李翰林建书》中小心翼翼提一句:“敦诗(崔群)在近地,简人事,今不能致书,足下默以此书见之。”偶尔有信来问,他捧着信诚惶诚恐,疑若梦寐。
  年轻时他要做领袖,仿佛人人都喜欢他。唐代有做“壁记”的传统,新的建筑盖起来,都争着要请文坛的最有名的一支笔来做壁记,叙说建筑的源流与意义,抄誊在墙壁之上,作为可以流传后世的光荣。邠宁进奏院[33]落成,请柳宗元写了壁记。周至县盖了新食堂,邀请他在食堂墙壁上写壁记介绍食堂兴建的缘由。太学有三个新任的四门助教上任,办公室里少一个壁记,也请柳宗元去写。他是最受欢迎的天才,人人趋之若鹜。
  在永州,穷厄困辱,世皆背去。他还保留着贞元年间应邀写作的壁记,如同保留他年轻时左右逢源的证据。现在想来,当时真的人人喜欢他吗?那些奉承夸赞里又有多少口蜜腹剑……他现在都明白了。在不能入眠的深夜里,柳宗元在给旧友的《与裴埙书》中自我剖析:“我早年进取,早早得高官,惹人嫉恨。朋友们都要我替他们求官,哪怕我勉力为同辈朋友推荐,真正得官的也只有十分之一。求官不得的那些于是诪张排拫,编排造谣。不过,自己生性高傲,不能摧折,人人说我不堪,我便越不解释,以为时间可以证明一切。现在我落难也已经这样久了,但朝廷中关于柳宗元的造谣依然风风雨雨不能停止。”
  为了求生,他还要继续硬着头皮给从前有交集的朝中贵近寄送文集。柳宗元做监察御史里行时武元衡是御史中丞,他的顶头上司。代拟表章的事情柳宗元做过不少,武元衡后来升做西川节度使政绩卓著,也很会表现识才怜旧的风度,他给柳宗元和刘禹锡都写了慰问信。但叙旧可以,起复不行:永贞革新时武元衡因为不站在王叔文一边从御史中丞被贬至太子右庶子[34]。柳宗元、刘禹锡如同鸡肋,弃之可惜,但谁都不愿意赌上自己的前途去再次起用他们两个。
  回到京城遥不可望。更给祖宗蒙羞的是,他快四十了,连个儿子都没有,死都没脸去死。
  七
  柳宗元的妻子去世之后,他忙着考试升官,而后忙着革新朝政,总以为再娶是很容易的事。没想到被贬到永州,连老婆也娶不到了——他要娶妻生子,至少要妻子出身名门世族,可以配得上河东柳氏。永州这里蛮荒险远,哪里来的合适人选?元和四年(809年)以后,少数几个亲密故旧开始给他写信,柳宗元反反复复向故人乞求替他寻一个合适的妻子生个儿子。
  在《与杨京兆凭书》里,他对老丈人杨凭说:可怜我妻子早早死了,曾经有个儿子,无一日之命。至今无以托嗣续,恨痛常在心目。孟子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世上的人最怕的就是没有儿子。老天如果可怜我父亲让他的香火延续,就请让我得到大赦,回到家乡立家室。那就是我尽了做儿子的孝道。如果我从此之后再掺和朝政,天厌之,天厌之!
  杨凭后来因为贪污罪被贬,接替他做京兆尹的是老朋友许孟容。柳宗元于是又给许孟容写信,在这封《寄许京兆孟容书》里再次强调,万一刑部能够去除我的囚籍,我也不堪再做什么大事了。只求您看在我们两家是通家之好,可怜我祖宗没有后代,如果有合适的人选,替我张罗。我也不指望能够回到长安,不指望能够替先人扫墓,住进我家老宅,只求能够让我稍微北迁瘴疠不那么严重的地方,娶个媳妇儿,生个男孩儿,有所托付,我死了也放心。
  元和年间,风云变幻。永贞元年(805年),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去世;元和元年(806年),节度副使刘辟反叛,被镇压;元和二年(807年),镇海节度使李锜反叛,被镇压;元和五年(810年),朝廷开始了长达六年的镇压成德节度使王承宗的战争。在这一次次的战争里,宪宗向天下宣示了他绝不姑息藩镇的决心,一步步成为后代史书里记载的“元和中兴”之主。柳宗元年轻时的朋友韩愈、元稹如过山车一般享受着他们跌宕起伏的人生。柳宗元则在楚越之郊,在一面面有如牢狱围墙一般相拥的山峰之内,觍着脸,一封又一封向京城投递书信,求一个可以结婚的老婆。
  八
  他也还讨一类人喜欢:愤怒青年、失意秀才、贬谪朝官。柳宗元的族弟柳宗直考上进士却没有得官,时有传说,都是因为有个罪人哥哥柳宗元连累了他。柳宗直干脆就去永州找柳宗元,向他学文章,陪他到处玩,照顾一家人。类似的还有柳宗元的表弟卢遵,跟柳宗元同样被贬谪而无所事事的吴武陵。
  这一群被时代抛弃的人什么都没有,只有大把的时间,于是施施而行,漫漫而游,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柳宗元负责规划路线:从龙兴寺走到法华寺,登上法华寺西亭可以望见湘江,湘江的支流冉溪,冉溪之外的西山。冉溪而南,西山往西的钴鉧潭,钴鉧潭西有小丘,小丘西又有小石潭。都游玩一遍。
  过了几年,他搬去冉溪,没多久,再次从西山开始另一个方向的巡游。
  西山中有可以观景的朝阳岩。朝阳岩东南,冉溪水行至芜江,有袁家渴。楚越方言中,水的支流叫“渴”。袁家渴西南步行百步,有一条长十许步、宽窄变化在数尺间的石渠;水流从大石下穿过,往更远处菖蒲覆盖,清鲜环周的石潭源源而去。石渠上有石桥,过桥西北下土山山南,又有一座桥,过桥后是一条比石渠宽阔三倍的石涧,涧底是宽阔不见边际的整块大石。水流冲刷着石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
  这两次长长郊游的记录在《始得西山宴游记》《钴鉧潭记》《钴鉧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和《小石城山记》。这些就是后来提到柳宗元必要提起的《永州八记》。
  山水游记,柳宗元眼前已见过许多范本:北朝郦道元整理地理文献而成的散文体《水经注》,南朝诗人鲍照的骈体《登大雷岸与妹书》。但没有人如柳宗元,他的文字踏着如水流般自由流动的步态,有击石般玲珑的音律。当时流行学骈体文写公文,他偏不。他按着司马迁的路数写散文,但从小接受的骈骊对偶让他的散文里有强烈的律动,朗朗上口。韩愈在朝,柳宗元被放逐,但不妨碍他们一道提倡的散文写作成为当时的风尚——“古文运动”。
  他数十年用力于文章的苦心,原是为了成为最出色的翰林学士,执掌制诰,成朝廷腹心,创造属于他的时代。现在,只能随便浪费在人迹罕至的荒山水。每一次的出游总以兴致勃勃为始,寥落萧瑟为终。每当他从发现美景的喜悦里沉淀下来,将要深入对人生的感慨,他总把它硬生生掐断:都是恐惧,都是委屈,不要提。
  有人从北方来,看他天天到处玩,笑嘻嘻地对他说:我本想来宽慰宽慰您,看您现在脸色坦荡,看来是通达人,那我就祝贺你了!柳宗元既无法埋怨这轻佻的安慰,也无法直白地陈说自己的痛苦,只能淡淡回答:“嬉笑之怒,甚于裂眦;长歌之哀,过于恸哭。”
  柳宗元在永州的前五年,到处寄住,从龙兴寺住到法华寺西亭,都是暂住。五年之间,住处被山火烧毁四次,墙倒窗毁,书籍衣物荡然无存,人光着脚跑出来,不敢烧火,不敢做饭,不敢点灯。只惴惴不安坐在屋顶,等着天灾过去。怀揣着很快就能离开的希望,他总是憋着不愿意盖房子。到元和五年(810年),柳宗元终于买了小丘,买了泉,盖房子,垒池塘,有了固定住所。他为溪水泉丘池堂亭岛都起了名字——愚——因为他自己蠢。他为此写了《愚溪诗序》: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
  从此放弃回京城去的奢望,要把永州当作家。
  陪他一起游玩的人渐渐都离开。吴武陵调任,宗直在三十岁上早早故去。柳宗元为此自责万分。他在祭文里反反复复地说,柳宗直的英年早逝都是自己的罪。像柳宗直这样眼神儿不好,不会察言观色的人屈指可数。更多的人,脑子很好使——哪怕是柳家族里的小辈也知道躲着他走。旅途哪怕经过永州,也假装不知道柳宗元在此,目不斜视,飞快赶路。柳宗元年轻时就知道这个道理,在《宋清传》里写过“吾观今之交乎人者,炎而附,寒而弃”。他早早接受了这种势利。老实的小辈柳澥(xiè)来看他,离开时,柳宗元为他写了一篇序,夸柳澥是敦厚朴实的人,勉励他勤圣人之道,辅以孝悌,期望他在未来带领柳氏一族的复兴。那些对他不闻不问的族里小辈,他平平淡淡讲起他们去往各地赴任出差,经过永州也不来看他一眼的事,他甚至还要柳澥为他带话,勉励他们奋发,为自己不能替家族增光而道歉。
  他们都有光明的未来。如同一颗钉子一样被摁死在永州的,只有他柳宗元。
  永州在南方,到了冬天,有时也落雪,日夜不歇。登上朝阳岩,可以见到白茫茫无边延伸,越过五岭覆盖南越数州。柳宗元记下冬日的大雪,也记下他仿佛自由又永远被禁锢的心情: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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