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公元756年夏天,城市在细雨中倾倒(3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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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平凉,下来往哪里走,太子犹豫了好几天。平凉的西面是陇山。陇山(今六盘山)以西是旧称陇西的渭州,与吐蕃交通,附近固原草场有自太宗以来便繁盛的马场,可以提供军马。再往西是灵武(今甘肃灵武一带),朔方军的大本营。玄宗朝改府兵为募兵,外重内轻,军队多集中在边镇节度使手中。天下十大军镇,安禄山占有范阳、平卢、河东。安西、北庭、岭南山高路远,哥舒翰经营的陇右、河西已经投降安禄山。老皇帝带人去了剑南,太子再回头,以父亲的疑心一定会怀疑马嵬驿兵变是他安排的。条条是死路,不管他愿不愿意,面前只剩下一条路:去朔方。
  朔方军有兵十万、战马三万,实力仅次于范阳、陇右与河西。哥舒翰兵败之后,朔方军立刻成了主力。正在河北与安史叛军激战的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听说太子要来灵武,立刻派朔方留后杜鸿渐带人迎接。杜鸿渐一边带领步骑千人迎接太子,一边又派了好几拨人说服太子跟他们去灵武:朔方军武器兵员充足,是做大本营的最佳地点。
  但太子拿不准,去灵武投奔朔方军究竟是不是自投罗网。本来,灵武是太子的地盘,太子做忠王时,遥领朔方节度使、单于大都护[5]。朔方军算是太子的军队,太子便借机与当时的朔方军统帅王忠嗣交好。但老皇帝深恨太子在朔方发展自己的羽翼,在李林甫的提议下罢黜了王忠嗣,从此,灵武便从太子的势力范围内被割裂出去,划给了太子的敌人安思顺。李林甫一向在朝廷里热爱为太子罗织罪名,现在,代替王忠嗣的就是李林甫的心腹安思顺。安思顺做朔方节度使经营灵武五年。天宝十四载(755年)十一月,安禄山引兵打向长安,留在长安的安禄山的儿子、儿媳都被皇帝杀死。尽管早已向朝廷奏报过安禄山的反心,因为是安禄山的“堂兄弟”,安思顺被召回长安。下一年二月,与安姓兄弟常年不睦的哥舒翰带兵镇守潼关,为了借机除掉与他分庭抗礼的这对安姓兄弟,派人伪造安禄山给安思顺的书信呈现给玄宗,陷害安思顺与安禄山里应外合妄图谋反。安思顺立刻被下诏赐死。
  原先的朔方右厢兵马使郭子仪在安思顺离开后升任朔方节度使。直到安思顺死了好久,郭子仪也为他的死愤愤不平,一直想找机会替安思顺申冤,从来不掩饰他对安思顺的忠心。郭子仪如今正率领朔方军在河北与安禄山交战,太子很不放心——郭子仪是安思顺的心腹,安思顺是李林甫的心腹,而李林甫,从来就挖空心思陷害他这个太子。哪怕郭子仪忠于李唐皇室,也未必忠诚于李亨。去灵武投奔朔方军,也许是死路一条。
  太子在父亲的羽翼与阴影下生活了四十多年,战战兢兢,鬓发斑白。在马嵬驿趁乱与父亲分道,只差撕破脸。硬着头皮也只能往前,再没有退路。太子带着在平凉马场与农家募集到的军马数万匹去了灵武。在他近二十年的太子生涯,遭遇背叛是常有的事情。太子不知道西北军究竟有多少忠诚的人,战战兢兢中,只信任跟在身边伺候的太子扈从——宦官李辅国。一直撺掇太子到灵武借朔方军巩固自己势力的李辅国再次替他想了一个主意:立刻称帝。
  为了巩固跟从将士的忠诚,好日后论功行赏,也为了自己彻底从玄宗的阴影中独立出来,刚到灵武没几天,七月十二日,太子继位为帝,改元天宝十五载,也是至德元载。
  太子后来才知道,在他继位三天以后,老谋深算的父亲也颁下诏书:命令皇太子做天下兵马元帅,统率朔方、河东、河北、平卢等节度兵马,收复两京;永王李璘做江陵府都督,统率山南东路、黔中、江南西路等节度大使;盛王李琦为广陵郡大都督,统率江南东路、淮南、河南等路节度大使;丰王李珙为武威郡都督,领河西、陇石、安西、北庭等路节度大使,带兵勤王。不久,老皇帝再次发布诏令,任命永王李璘为江淮兵马都督、扬州节度大使。
  太子在马嵬驿抓住机会逃离了父亲的掌控,但老皇帝很快不动声色地反手将军:他再次把他的儿子们放在了同一起跑线上——天下的所有权被分给了五个儿子。在这场战争中,谁立功最大,谁才是皇帝。他甚至允许他们自由征辟“文武奇才”,建立自己的“小朝廷”。一个“天下兵马元帅”的虚衔,只不过是对他这个“太子”的名义礼遇。
  七
  太子(现在是新皇帝了)的弟弟默契地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永王李璘接到诏书,立刻南下江陵,声势浩大。甚至“天子呼来不上船”的大诗人李白,也被招募做江淮兵马都督从事,为他写了《永王东巡歌十一首》。开头是“永王正月东出师,天子遥分龙虎旗”。“元年春,王正月”是《春秋》开篇所记第一句话。自汉代开始,皇帝以年号纪年,再没有以王号纪年的事情。李白却出口就扔出“王正月”,很难不让人联想到王号纪年的肇始——周代,历史上最理想的年代,也是后来所有叛逆上位者一再要比附的年代。最近的一次是肃宗的曾祖母武则天,立国为“周”,用周历。这样的诗篇传到新皇帝那里,句句隐喻,字字惊心。
  韦见素和房琯送来的老皇帝的退位诏书也让新皇帝骨鲠在喉。父亲在至德元载(756年)八月十二日发布的这道退位诏书,表面上很好看,底下暗藏玄机:
  老皇帝一边同意太子做皇帝,一边又补充说:四海军国大事,皇帝先决定,然后奏给上皇。寇难未定,皇帝在西北灵武,距离长安遥远,奏报难通的时候,上皇以诰旨先处置,然后奏给皇帝。等到长安克复,上皇才真正退休。
  新皇帝立刻读懂了父亲的意思:但凡老皇帝想做决定的事情都不会让给他决定。他这个新皇帝,手里也只有一个名义的天下。至德二载(757年)正月,老皇帝接连任命蜀郡长史、剑南节度使,甚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6]。剑南道长官与朝廷宰相都是新皇帝“奏报难通”的所在,新皇帝憎恨这架空他权力的做法,却不敢与父亲撕破脸,老皇帝的诰旨,他只能无奈认可。
  老皇帝的掣肘并没有从情感上打击到新皇帝,他早就对这个父亲失去了孺慕与信赖。新皇帝李亨是玄宗的第三个儿子,刚出生的时候叫李嗣升,开元十五年(727年)改名叫李浚,后来又改名李玙(yú)。为了集中管理儿子,玄宗建造了十王所,皇子们集中居住。除去不断改变的名字,李嗣升还知道一件不变的事情:虽然大哥李瑛是皇太子,但最受宠的是弟弟李瑁。他旁观李瑁的母亲武惠妃一次次计划除掉李瑛,扶自己儿子做太子,明目张胆。
  他的弟弟鄂王、光王忍不住聚在一起抱怨武惠妃。开元二十五年(737年),武惠妃借口宫内有盗贼而召唤太子、鄂王和光王带兵入宫禁,她转头却对玄宗说三兄弟兵变,老皇帝怒极,废三个王子为庶人,很快,他们都不明不白地死了。李林甫和武惠妃按着计划,向老皇帝极力推销李瑁。人人都知道,寿王李瑁做太子的路已经铺平,只等良辰吉日。开元二十六年(738年),老皇帝果真立了新太子,却是李玙。作为太子,当年的李玙享有了比兄弟们更多的两次改名的机会:李玙先改名为李绍,最终定为李亨。
  李亨的母亲早早死了,不能帮助他。他的父亲把他作为一支平衡朝政的力量,树在李林甫的势力边上,成了一个靶子。玄宗先是纵容太子在西北军发展势利,又提拔太子的大舅子韦坚做了水路转运使,主管一部分财政收入,太子手上掌握着军权与财权,眼见是与宰相李林甫分庭抗礼的朝上新势力。皇帝有意纵容太子势力发展壮大制衡李林甫,而后,李林甫疯狂找茬,企图扳倒太子的时候,老皇帝没有任何给儿子撑腰的意思。
  天宝五载(746年)正月十五,太子的大舅子韦坚失权,在家闲坐。太子在西北军的属下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打败吐蕃,入朝献捷,韦坚与皇甫惟明两人约了在景龙观发牢骚聊天。这天夜里,太子也出游看灯,碰见了韦坚。这同一夜的两次见面被李林甫报去皇帝那里立刻变成太子的党羽深夜密谋,要内外夹击,扶持太子继位。在玄宗这里,想要夺权篡位,是最恶毒的罪行,几乎没有审查案情,玄宗立刻贬韦坚为缙云太守,剥夺皇甫惟明军权,并下制警戒百官。没想到,不久,韦坚的弟弟韦兰和韦芝觉得哥哥委屈,向皇帝申冤,更在申冤时拉上了太子(太子也说韦坚是冤枉的)。皇帝勃然大怒——这不是结党是什么?韦家三兄弟一律贬黜,韦坚一贬再贬,几天之后贬成了巴陵太守。他的亲戚因为这件事情流贬的有数十人。太子像是孤身在风暴眼里,看着外面风云变色,不知何时撕扯到自己。惊惧之下,被迫立刻与太子妃离婚,与韦氏撇清干系。
  这一年还没有过完,李林甫故技重施。太子没有了太子妃,只剩下良娣杜氏位分最高。杜良娣的姐夫柳勣(jì)跟杜家关系不好。他结交了北海太守李邕(yōng)、著作郎王曾等人,告发岳父与太子勾结,搞祥瑞迷信,说太子该做皇帝——这太熟悉了:当年武惠妃想要废太子瑛,便也来过这么一出。玄宗下诏令御史台与京兆府共同审理,审讯的结果是诬告。但在李林甫的指示下,京兆士曹吉温为了坐实这件事情,将王曾、李邕等人一道关进了御史台,罗织罪证,最后诬告变成了铁证如山。本年十二月到次年一月间,被告杜有邻、原告柳勣,柳勣的朋友王曾、李邕等不是被杖死就是被赐死。太子的眼前一片血色。为了再次撇清自己,太子出杜良娣为庶人,再次“被离婚”。
  长安城有俗话说:“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这两族是长安最有势力的大族,与皇室互为助力。现在,太子为了保命,不得不连连离婚,与韦、杜划清界限。他自己也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再也没有势力可以妄想父亲的皇位。
  玄宗得意地贯彻着自己的“权力平衡”的驭下之术,但他没想到,与他的臣子不同,太子也是他的儿子,在危难时总想得到父亲的支持。现在太子知道了,与别家父子不同,他的父亲永不会帮助他。甚至在老父亲的眼里,这个当太子的儿子总对他的龙椅图谋不轨,恨不得父亲赶紧死了好取而代之。父亲的年纪越大,看他越不会顺眼。
  太子在父亲身边时战战兢兢,只敢唯唯诺诺表现成一个窝囊废,但他时时刻刻学习父亲残酷的统治艺术。现在他飞出父亲的掌控,再没有顾虑,可以放开手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北海太守贺兰进明适时带来河北战场的消息,为肃宗打开了思路。贺兰进明在河北作战失败,老皇帝知道了大怒,派了宦官带刀促战:失地收不回来,立即斩杀。后来还是平原太守颜真卿可怜他,放他去寻找新皇帝的朝廷。贺兰进明紧紧抓住这个机会,他对新皇帝说:老皇帝正时时刻刻盯着您,准备掳夺您的权力。您看,从成都送来老皇帝传国宝玺、玉册的房琯正是老皇帝派来的间谍——向老皇帝建议让各位皇子各自领兵,将您依然放在灵武沙塞空虚之地的,就是这个房琯!
  为奖励贺兰进明的忠诚,肃宗立刻任命贺兰进明做河南节度使。假装不记得在安史之乱开始时,玄宗已经任命过河南节度使。洛阳被安禄山攻陷后,玄宗先后命令吴王李祗和虢王李巨成为新的河南节度使。老皇帝的战略很清楚:他需要李姓宗室代替边将成为统兵将领,谁都不能信任的时候,还是只能信任亲人。但是,由同样姓李的皇亲国戚们带兵却是新皇帝最不愿意看到的情景——没有人可以在此时代表老皇帝来争夺他手上来之不易的权力。
  八
  至德二载(757年)二月,永王李璘到了广陵。在肃宗看来,这就是老父亲怂恿的叛乱。在老皇帝这里,事情还有另一个版本:李白在为永王写的十一首《永王东巡歌》里多少揭示了这个计划。“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扬州,是唐朝的水运中心,海运可以经东海渤海直达幽州。唐太宗年间征高丽,就已经在扬州建造大战船五百艘,载甲士三万泛海入鸭绿江。从扬州运兵往幽州,可以直接进攻安禄山的后方大本营范阳。
  在相信与怀疑之间,玄宗对肃宗未有言传,但有身教:新皇帝可以容忍平叛时出兵失败,但不能容忍有人觊觎他皇帝的宝座。他在等一个有说服力的人,率先提出他的看法:肃宗最信任的谋士李泌沉默。与永王李璘率兵下江南几乎同时,李泌也向肃宗提过,应该在中原战场僵持时派一支精锐部队直取安禄山老巢范阳。肃宗直赞好计,却从来没有动作。很快,肃宗等来了从成都飞马而来的高适。高适对他说:之前上皇下诏令诸王分镇,我就再三说不可以。现在永王“叛乱”,他一定会败。我愿为您分忧,平定永王。
  高适立刻被封为御史大夫、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平江淮之乱。高适没有告诉皇帝,他曾经与永王李璘的谋士李白携手漫游,为他写过“李侯怀英雄,肮脏乃天资。方寸且无间,衣冠当在斯”。皇帝也没有告诉高适,永王李璘,幼年丧母,是他每晚抱着睡觉,亲自养大的孩子。
  高适在十二月时到达广陵,开始训练将卒与永王李璘在润州的水军前线隔江对峙。他沉沦草泽四十多年,直到四十五岁才考中进士,但进士之后依然毫无建树。快五十岁那年,他放弃了在长安的官职到哥舒翰军中做了掌书记。从此,别人的跌宕起伏都成了他险中求富贵的机遇。天宝十五载(756年),哥舒翰兵败潼关,被迫投降安禄山,高适却回到了长安,沿骆谷道找到了往成都去的玄宗,说明哥舒翰兵败缘由,并由此升任侍御史。肃宗继位之后,高适又跑去灵武,说玄宗分封诸王子的不妥,于是再升御史大夫。
  天宝三载(744年),四十出头的高适还是无所事事的一介白衣,与李白、杜甫在河南开封、商丘一带射猎论诗,饮酒观妓,同是天涯沦落,一度引为知己。但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记忆可以随结果篡改,他必须劈开过去的自己走向妄想了一辈子的辉煌。
  至德二载(757年)的二月十日,在润州准备渡江的李璘忽然看见江对面扬州江边树起“讨逆”大旗,延绵江岸。他惊惧非常——去年十二月,他率水师下扬州是老皇帝玄宗的命令,按肃宗登基的册命约定,“奏报难通”的江南地区,依然归玄宗管辖,他下扬州的事情,父亲也必定已经通报哥哥。他的水军在抵达当涂时曾经遭到吴郡采访使平牒回信——在官方文书上不敬称,直呼其名。他原以为这只是地方势力的不逊,没想到,是皇帝镇压“叛乱”的前奏。永王李璘还没反应过来,他的部将已经率士兵反叛,归顺朝廷。李璘一路逃向长江上游,最后在江西大庾岭被乱箭射死。高适甚至还没来得及动用他的水军。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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