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杰基尔的自白(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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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我在拉尼翁的家里恢复了原样。看到我的老友那大惊失色的模样,我有些忐忑不安。这种不安使我在回顾那一段经历时更加感到恶心与厌恶。我发现自己的心情产生了一些新的变化,与被送上绞架相比,我更怕再次变为海德。迷迷糊糊地听完拉尼翁的责备,我做梦一般回到了家中,瘫倒在床上。我睡了整整一个白天,虽然又紧张又害怕,但仍然睡得很沉,就算是噩梦也没能把我惊醒。第二天醒来,我感到自己仿佛被用力抖过一番,整个人疲软不堪,但却精神振奋。一想到在我体内沉睡的那个怪物,我就感到十分害怕,甚至不敢想象那阴森恐怖、无法预知的未来。但我总算回到了自己家里,药剂就放在手边,随时都可以拿到。经过了这番折腾,逃脱厄运的感激之情自我的心中涌起,隐隐约约地,我感到未来充满了希望。
  吃完早餐后,我到院子里散步,正酣畅地呼吸着清凉的空气,我突然产生一种无法言说的预感,感到自己马上就要变形。我急忙跑回工作室,门刚刚在身后关上,立刻就变成了愤怒发狂却又因恐惧而浑身冰凉的海德。这一次,我服用了两倍的药量才使自己复原。可是,唉,刚刚安全地度过了六小时,当我伤感、忧郁地坐在炉边时,那种剧烈的疼痛又开始了,我不得不再次服下药物。从那天起,我就必须想方设法地在药物的作用下,短时间地维持杰基尔的样貌。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这种变形的预感随时都会袭来,当我晚上睡觉或者白天在椅子上打瞌睡的时候,一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一定变成了海德。我感到自己濒临崩溃的边缘,失眠又成了我的新伙伴,巨大的精神压力令我不堪重负,这时的我,无论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痛苦不堪。我的脑子里现在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害怕成为海德。但是情况越来越糟糕了,当我睡着或者药效逐渐消失的时候,不经过任何过渡,变形的剧烈疼痛也在一天天减弱,我马上会变成另一个人—我的脑子里会充满恐怖的幻想,心中翻腾着残暴与仇恨,可是身体却虚弱而衰老,好像马上就要垮了一样。海德的力量似乎随着杰基尔病情的恶化变得强大了,他可以随时冲出来,占用杰基尔的身体。现在,他们都恨透了对方。出于求生的本能,杰基尔产生了深深的仇恨,他已经完全看透那个家伙,正是那个无耻的家伙与他共用一个大脑,还将最终与他一起迈向死亡的终点。除了这些令他难过的相通之处以外,他仅把海德看成一个由自己创造出来的无机物,尽管他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像他这种池塘里的淤泥竟然能够发出呼喊,像他这种飘扬的尘土竟然能够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作奸犯科,甚至这个没有生命的东西竟然把他自己从生命的躯体中驱逐出来,真是太可怕、太不可思议了!此外,这来势凶猛的恐惧竟然与他有着如此密切的联系,程度甚至胜过了夫妻之情与骨肉亲情。那个可怕的东西被他关在肉体的牢笼之中,他甚至能够听到它在他的体内抱怨、咒骂,能够感觉到它拼命想要摆脱束缚。于是,当他精力衰竭的时候,当他每次大意地睡去时,那个东西便会出来打败他,把他赶下台。
  海德对于杰基尔的仇恨则与此不同。出于对绞架的恐惧,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暂时性地杀死自己,仅仅让他成为某一部分,而不是作为海德出现的完整的生命个体。他恨透了这种不得已的做法,恨透了杰基尔目前那种绝望、沮丧的状态,恨透了杰基尔对他的憎恶,因此,他不停地跟我作对、捣乱,他用我的笔迹在书上写满亵渎神灵的大不敬话语,烧掉我的信件,毁掉我父亲的肖像……可以这么讲,若不是他自己害怕死亡,他早就把自己毁灭了,好让我同他同归于尽。然而,他是那样渴望活着,那样贪生怕死,这就使主动权落到了我的手中。一想起他,我就恶心得想吐,并且浑身冰凉。可是,当我有时想到他对生命如此眷恋,当我获知他是多么害怕我会通过自杀的方式来甩掉他时,我又对他产生了一点儿怜悯之心。
  这种情形无须赘述,何况也没有多少时间了。没有人能够忍受我所遭受的这种苦难和折磨,但愿到此为止吧。然而,纵使是这种残酷的折磨,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对它也会变得麻木不仁,无言地对这种绝望认命。我遭到的报应本可以如此这般经年累月地延续下去,但是最近发生的灾难使我意识到,我将和真实的自己被迫彻底分离。我配置药剂所使用的那种盐,在做完第一次实验后便一直没有补充,现在它就要用完了,我便派人去买。可是,使用新买的盐无法配制出同样的药剂,它也有沸腾现象,也会发生第一次变色,却不再发生第二次变色了。我喝了下去,没有任何作用。从普尔那里你会知道,我是怎样让他跑遍全伦敦去找的,然而却始终不对。这时,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我最初买的那批货成分不纯,正是那种我所不知道的杂质,使得药剂产生此种效果。
  差不多一个星期过去了,让我在最后一份药剂的效应下结束这番自白吧。如果没有奇迹出现,我想这是杰基尔最后一次用自己的大脑思考,最后一次在镜中端详自己的相貌了。我不能耽搁太久,必须尽快写完。我的这番自白之所以能够免于被毁,全都是由于我高度的小心谨慎和极大的侥幸。如果在我写这些东西的当口,变形的剧痛来临,那么海德无疑会把这些全部撕得粉碎。但是,如果我能早一点儿把它放好,中间留有一段时间,那么海德的极端自私以及当时的环境限制,倒很有可能让这封信免于被他毁掉的命运。
  事实上,我们两个的生命都已走到了尽头,他也发生了一系列变化,整个人快被压垮了。半小时以后,我将变成那个令我无比憎恶的人,并且永远不可能恢复原形了。我知道我将躲在椅子中颤抖、抽泣,紧张地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充满恐惧、慌乱不安地来回踱步,忍受死亡的威胁。海德会被绞死吗?或者,他有勇气来了结自己求得解脱吗?恐怕只有上帝才会知道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是我真正死亡的时刻,此后发生的事情都与我无关了。在这里,我就此搁笔,封好这份自白书,与此同时,可怜的亨利·杰基尔的生命也就此画上了句号。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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