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3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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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事不利让段凝又活跃起来。他拉拢了一部分梁军将领,公开指责王彦章指挥不利。王彦章气得一拍桌子,怒吼道:“战局瞬息万变,岂能事事遂人愿!我王彦章技不如人,你们觉得谁能击败李存勖,让他来当这个主帅!”险恶的战局与内部的分裂令王彦章感到力不从心。战事虽然不利,但还远远未到绝望之时,但令他绝望的是军内奸人当道,离心离德。他终于知道这些年,为什么刘鄩、贺瑰、谢彦章这些梁军中极有才干的名将都纷纷败北,可怕的不是对手的凶残,而是来自身后那些躲不过也逃不开的明枪暗箭。
  唐军大队人马陆续渡过黄河,先锋李绍荣甚至带领骑兵直抵梁营,肆意捕杀梁军哨兵。唐军又纵火焚烧梁军留在马家口一带的战船,黄河之上烈焰熊熊。连绝处逢生的李嗣源也开始蠢蠢欲动,派出小股部队掠杀梁军补给。敌人四面逼近,梁军人心惶惶。如此局面,显然已难以再战,除了继续向西撤退,王彦章再无回天之术。
  这是一次悲惨的撤退。从杨刘到杨村,数百里的路上,溃退的梁军就像被放在砧板上的肉,处处遭到后唐骑兵的痛击。李存勖催动大军沿着黄河一路追杀,梁军士卒死伤无数,冰冷的尸体和丢弃的物资、兵器几乎遮断道路。后唐追兵乘机收复德胜城,直逼滑州。李存勖看着对手兵败如山倒,得意地挥鞭狂笑。在他心里一直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秘密。当年王彦章领兵在胡柳与晋军会战之前,为激励士气,曾在众人面前奚落李存勖:“那个李亚子不过是个只会斗鸡遛狗的小娃娃而已,何惧之有!”这个话很快传到了李存勖的耳朵里,从那一刻起,每当听到王彦章这三个字,李存勖心里就燃起熊熊烈焰,他相信总有一天,会在战场上让这员猛将心服口服。此战告捷,自然令他有一种复仇成功的快感。
  而此时,王彦章又在另一条战线陷入困境。段凝、赵岩、张汉杰轮番上书,大肆指责王彦章用兵不当,冒险深入敌境,导致损兵折将。朱友贞本来就对王彦章将信将疑,一听兵败,气得连声骂道:“敬翔误我!”随即大笔一挥,罢免王彦章招讨使之职,让段凝替代。消息一出,群臣哗然,军中将士更是议论纷纷。后梁王朝正值危急存亡之秋,皇帝竟然要罢免有独当一面之才的王彦章,任命毫无大战经验的段凝为帅,这不是自废武功,自取灭亡吗?
  老臣张全义此时已近七十岁高龄,得到王彦章被罢免的消息,仍不顾病体,急急忙忙赶入宫去,痛心疾首地对朱友贞说:“我虽然年老,但蒙陛下厚爱,还挂着天下兵马副元帅的职务。如果陛下真要罢免王彦章,我愿意带兵去上阵杀敌。段凝年纪轻轻,又缺乏作战经验,要统帅大军难以服人,让他迎敌,我军必败,请陛下三思!”张全义的意思很明显,如果要说带兵打仗,那个姓段甚至还不如我这个七十岁的老头,千万不能干这样的糊涂事!朱友贞当然听得懂张全义的弦外之音,但张全义是前朝老臣,德高望重,自己也不好发火,只得故作姿态安慰道:“爱卿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坐镇洛阳为我运筹帷幄便是,何须劳烦您亲自上阵。”
  敬翔、李振当年曾是官场上的对手,面对如此危局,也不禁携起手来,一起进宫要求朱友贞罢免段凝,重新启用王彦章。朱友贞被缠得心烦意乱,没好气地说:“段凝没有过错,凭什么罢免他?”李振冷笑道:“等到他有了过错时,恐怕天下已经不再为陛下所有了!”敬翔也痛心地说:“大军主帅关系到社稷安危,如今形势如此危急,罢免了王彦章,请问以何人退敌?”朱友贞粗暴地把手一挥,打断二人道:“退敌之策,寡人已有主意!二位爱卿就不劳费心了!”
  朱友贞所谓的退敌之策很快让天下哗然。在段凝的指挥下,梁军在滑州一带掘开黄河河堤,企图以水为兵,阻止唐军的进攻。中原一带洪水肆虐,数十万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消息一出,敬翔放声恸哭:“可怜我随先帝辛辛苦苦拼下的这点基业,如今要尽数毁在那一帮乱臣贼子手中了!”
  朱友贞和段凝等人捣鼓出的这个祸国殃民的毒计虽然千夫所指,但在军事上也不是一点作用都没有。决堤洪水奔腾而下,冲毁了曹、濮、郓等州的道路,唐军不得不暂时停止进攻。段凝大受鼓舞,乘机集结了五万大军驻扎在王村,从高陵津渡过黄河,袭击澶州各县,进逼顿丘(澶州治所,今属河南濮阳)。朱友贞又令董璋集结陕州、虢州、泽州、潞州等地的军队,准备由石会关攻击太原,令霍彦威集结汝州、洛州等地军队,准备反攻河北。同时,在众人的极力劝谏下,朱友贞不得不重新启用王彦章,让他率军进入兖、郓二州边境,准备伺机抢回郓州。朱友贞觉得颓势已经止住,开始调集全国各地的军队,准备与李存勖作最后的决战。
  而与梁军四面出击,看似热闹的战役部署相比,李存勖却在冷静筹划着又一个巨大的阴谋,如果成功,这将是一次致命的绝杀,一次华丽的一剑封喉。李存勖的灵感同样来自后梁降将。李嗣源夺下郓州之后,梁将康延孝知道后梁气数已尽,率亲兵投奔李存勖。康延孝原本就是河东人,后来因为在军中犯了事,畏罪降梁。叛将复归,让李存勖极为高兴。一向自大的他亲自迎接,并赐锦袍玉带,当场宣布过去的事一笔勾销,还任命他为博州剌史。欣喜若狂的康延孝立刻献上了他的压箱宝贝:谋划已久的灭梁妙计。
  屏退左右之后,康延孝对李存勖说:“伪梁看起来地广兵多,但在我看来,最终必然为陛下所灭。”见李存勖颇有兴致,康延孝立即自问自答:“为什么呢?那朱友贞愚昧昏庸,梁宫内赵岩、张汉杰独揽大权,任人唯亲,胡作非为,朝政混乱,这样的朝廷怎么能安天下?再说那梁军主帅段凝,本来就是个无能小人,智勇全然没有,一夜之间竟升到王彦章上面,梁军上下议论纷纷,愤恨不已,这样的军队又如何能平天下?”
  李存勖知道康延孝还有底牌没有打出,故意轻描淡写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大势虽然如此,但现在有什么好办法可以一举灭梁?”见李存勖这样问,康延孝顿时兴奋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走近李存勖身边,附耳密语,说出了一个足以在一夜之间改变整个中原战局的大计划。
  48 绝杀
  康延孝提出的方案简单直接,谈不上绝妙的布局,更没有华美的伪装,而来自他对梁军内情的透彻了解。他提出,段凝挖开黄河大堤之后,自以为挡住了唐军西进的道路,梁军正在筹划所谓的四路反攻:一路攻太原,一路攻魏博,一路反击杨村,一路则伺机夺回郓州,预计在十月同时发动进攻。梁军看似声势浩大,面面俱到,实则虚有其表,一路也成不了气候。梁军一旦进攻,主力全部撒在了黄河以北,中原兵力必定空虚。那时候李存勖可亲率一支精兵,从郓州出发,绕过弥漫中原的黄泛区,直捣后梁首都开封。
  这是一个以攻对攻,直击敌之要害的作战方案。好似等对手全力出拳之际,却以更快的速度,乘隙猛击对手命门,令对手一击毙命。这样的作战风格非常符合李存勖的一贯作风。如果这个计划成功,多则一个月,少则十天,曾经和自己缠战了十五年的对手将轰然倒地。想到这里,李存勖异常兴奋,他拍着康延孝肩膀激动地说:“如果此计成功,你就是灭梁第一功臣!”
  康延孝走后,李存勖凝视着地图,久久难以入睡。之前想的都是成功,但如果失败怎么办?细细想来,这一计划的风险同样巨大。唐军主力目前集结于朝城(今属山东省莘县),实现这一计划意味着要从朝城东奔杨刘渡过黄河,再从郓州绕过黄泛区到开封,全程近千里,其中需要在后梁腹地穿行七百余里,沿途还必须迅速攻下兖州、曹州(今山东定陶)这样的重镇,同时还要寄希望于黄河以北的梁军主力不能迅速回师救援。如果在奔袭途中遭遇梁军主力并形成决战态势,兵力占绝对劣势的唐军很有可能遭遇灭顶之灾。局势一旦逆转,自己夹河苦战数年,损失兵马无数才拥有的优势局面可能付之东流。就国力而言,梁人虽然近年来屡遭重创,但家底仍厚,梁晋的实力对比似乎仍在伯仲之间,这个强大对手真会这么容易被自己一击绝杀?冷静下来想一想,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觉得匪夷所思。
  左思右想之下,以作战果敢大胆著称的李存勖竟然也踌躇起来。
  但局势的发展却富有戏剧性。当李存勖在攻守之间犹豫不决时,他的对手们却蠢蠢欲动,急不可耐地大打出手了。梁军主帅段凝自渡过黄河北进以来,不断增加兵马,黄河以北的梁军已增加到六万人之多,梁军主力屯兵临河县,不断袭击澶州、相州境内的后唐据点。显然,这是梁军在全面进攻前的试探性攻击。更令李存勖头痛的是,夹河苦战这几年,兵戎没有片刻停止,兵员和物质损耗巨大,租庸副使孔谦为了满足军需,疯狂凶暴地征收赋税,老百姓们实在无法忍受,纷纷举家逃难。仓库里的积蓄眼看见底,收上来的赋税却越来越少,再这样拉锯下去,真很难预料谁会先倒下。
  没过多久,李存审一纸密报又飞驰而至。李存勖一看,顿时大惊失色。镇守幽州的李存审报告,幽州、瀛州、涿州一带的边境上,契丹侦骑四出,似乎又在筹划一次大规模的南侵。李存审甚至分析,从目前情势判断,很可能等到入冬,待草枯结冰之时,契丹人就会发动大规模的入侵。李存审的密报令李存勖出了一身冷汗。虽然与契丹两次大战,晋军均惊险告捷,但契丹人的战斗力还是让李存勖不寒而栗。如在这个节骨眼上,契丹人再度大举南下,中原的局势肯定又要逆转。李存勖发现,对中原的进攻不能再推迟了。数十年的恩怨,总该有个了结的时候。
  李存勖立即召集众将,商议对策。
  李绍宏首先站出来表态,他分析了下目前的形势,分析来分析去,要点就一个,李嗣源在郓州困守孤城,难以坚守,这样耗着意义不大,不如作为筹码跟后梁和谈,用郓州、德胜等地换取后梁在黄河以北控制的卫州和黎阳,以黄河为界,划江而治。这样就可以获得喘息,休养生息,等以后强大了再战不迟。李绍宏的论调让李存勖大吃一惊。他知道这几年夹河苦战,劳师耗财而进展甚微,朝中上下已弥漫着厌战情绪。但他没想到身居高位的李绍宏也成了主和派,甚至建议把好不容易抢下来的郓州还给梁人,真是岂有此理!
  李存勖沉着脸一言不发。租庸副使孔谦从来都看李存勖脸色说话,但这次也急不可耐地站了出来附和李绍宏的提议。这几年作战不断,作为租庸使他的压力巨大,为了满足军需,不得不在属地内横征暴敛,早就被老百姓恨之入骨。受够了的孔谦比任何人都希望停止这该死的战争,让老百姓也让自己喘一口气。
  丞相豆卢革也站了出来。他说出了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据司天监报告,今年天道不利,不能深入敌境作战,否则必然失败。
  李存勖气呼呼地扭过头盯着郭崇韬,希望他表态。没想到这小子面无表情,听着众人纷纷主和而一言不发。李存勖越听越气,一挥手,怒喝道:“我看你们一个个都是糊涂蛋!都像你们这样,我必将死无葬身之地!”说完,怒气冲冲,扬长而去,留下众人面面相觑,呆立堂下。
  是夜,李存勖一个人闷在房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卷地图。那江河湖海,大小城郭都在眼前幻化成了一群群跃动的军队。自父亲逝世,自己成为河东之主以来,整整十五年,刀口舔血,南征北战,几乎没有一日得闲,连他最喜欢的戏曲也罕有时间好好享受。他放弃了自己钟爱的一切,整天淹没在血腥与杀戮里,究竟是为什么?因为他是李克用的儿子,因为父亲临死前交给他的那三支箭,因为他是河东之主。
  李存勖苦笑了一下,顺手拿起一面铜镜,看着镜中的那个人。今年他才三十又八,但面对着日益苍老的自己,却生出了一种只有人到老年才会有的苍凉和无奈。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存在着两个自己:一个是后唐的皇帝,背负着父亲的遗愿和天下人的希望,醉心于沙场征战,陶醉于万人膜拜;而另一个则希望如前朝的隐士般徜徉于诗词歌赋,远离这个充斥着杀戮与阴谋的乱世。
  但他有过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吗?没有。从来都没有。他一出生就集万千宠爱与期待于一生,还没成年就被父亲急不可耐地赶上了马背,才十岁出头的年纪,就成为父亲的特使站到了天子面前。父亲死后,他更不得不背负上沉重的十字架,被命运裹挟着滚滚向前。
  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渴望早日灭梁。只有早一天完成父亲的遗愿,他才能摆脱掉李克用的阴影,才有机会找回自己。但命运却偏偏跟他作对,出奇顺利地荡平幽燕,吞并河北之后,黄河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在黄河边上,几乎每一次他都能漂亮地击倒对手,但对手却总能抹抹嘴角的血迹,又站起来挡住他的去路。夹河苦战已七年,胜利看起来却依然遥不可及。而今天,李绍宏等人居然要换地求和,休养生息,如此下去,何时才能灭梁,何时才能一统天下,何时才能让自己解脱?
  “陛下,中门使求见!”侍卫的声音突然响起,骤然打断了李存勖的思绪。郭崇韬来了?今日在众人面前,他明明有话却不说出口,现在跑来求见,莫非已有破梁之策?李存勖急忙冲到门口,亲自迎接。看着李存勖期待的神情,郭崇韬微微一笑,要跪拜行礼。李存勖一把扶住,疾道:“不要这些劳什子的繁文缛节了!快进来说话!”
  李存勖一把将郭崇韬拽进门,神采飞扬地说:“安时急着见我,是不是已有破敌之策?”郭崇韬一眼瞥见案上的那卷地图,心里已明白大半,微微一笑道:“今日陛下召集议事之时,人多嘴杂,不敢多说,故而夤夜求见,请陛下恕罪。”李存勖哈哈大笑:“我见你不发一言,就知有异。今日一房之内,你知我知,有何妙计,速速道来!”
  郭崇韬正色道:“今日众人之见可谓荒谬。陛下东征西讨十五年,就是为了完成先帝遗愿,一统天下。但现在逐鹿中原的大势才刚刚形成,他们却要您放弃郓州,退回黄河以北,这不是要让陛下之前所做的一切都付之东流吗?我担心这样一来,将士们灰心丧气,人心离散,兵威不再。虽然划河为界,又有谁来为陛下坚守阵地呢?俗话说:‘当道筑室,三年不成’,要成大事,就要当断则断,不能听这些人聒噪!”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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